第3节

  房间里的一阵骚动让躲在床底的贺牧昱越来越不安。想到小女孩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药汤留给自己的笑颜，贺牧昱心虚地内疚起，是不是她把自己的药给他喝了才发起了烧……
  他担心地悄悄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下一秒就被人提溜着后颈从床底下拽了出来。
  “你对妤儿做了什么？”原本并不把这只半妖放在心上，但妤儿迟迟未醒，输入灵力查看情况也全部石沉大海，沈蕙云板着脸蹙着眉质问，甚至担心自己是不是被这只妖物的障眼法所骗。
  被发现的贺牧昱夹紧着尾巴瑟瑟发抖，想装作自己是只听不懂的无辜小动物。
  眼见对方不是女儿口中的“小猫咪”，一时没认出他是哪种妖族后裔的沈蕙云当即拆穿道：“我知道你是半妖，别装作听不懂，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刚刚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从实交代！否则——”
  手上的动作微微用力，沈蕙云眯着眼睛语带威胁。
  贺牧昱明明什么都没做……他痛苦地张了张口，发出的只是小兽低低的呜咽声。
  没想到对方化为妖形时竟连话都不会说，沈蕙云皱眉地在他身上点了两下，贺牧昱只感觉浑身突然奇怪的燥一热，骨头像是被慢慢撑大一般撕裂得疼。
  今日，是贺牧昱第一次化为妖形，往日最多露出耳朵和尾巴，所以在因为虚弱变为完成体的妖形时，他惊慌失措，完全不懂得如何自如地转换人和妖两种形态。
  现在药汤和药膏修复了身体的内外伤，他已经有了能恢复人形的力量……再加上沈蕙云灵力的帮助下，原本手臂大小的小动物越变越大……只见□□的小男孩卷缩成一团，噙着眼泪，瑟瑟发抖，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坏了。
  “仙师大人饶命……仙师大人饶命……我早上被马车撞倒后不小心变为了那个样子……为了躲避旁人藏到了这里……”
  “我不该唐突小姐……全是我的错，请仙师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一命……”
  在变为人形的瞬间，小男孩砰砰砰地跪地磕头求饶，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受伤误闯的前因后果交代了出来。
  沈蕙云猜到他是幼年期的半妖，但妖族的幼年期很长，完全没想到是个看上去五六岁的孩子。
  他妖形时的尾巴超过身体的一半左右，尾巴非常蓬松和粗，和一种名叫“九节狼”的传说中的妖兽有些许相似的特征。
  沈蕙云并未真正见过九节狼，只记得《山海经》上曾有过记载——成年体的九节狼通体红褐色，四肢棕黑色，之所以被称为“九节狼”，是因为此类妖兽的尾巴上有九条棕色和白色相间的环纹，而它初生的幼体毛色较浅，为灰黄色，尾灰白色，不显环纹，长大后，尾环才隐约显出。
  它同时也因为看起来也有点像狐狸，且是火属性的妖兽，所以还有一个别名叫“火狐”。
  但由于九节狼药用价值高，成为商贩们最爱捕捉的妖兽之一，甚至有些修真人士为了赚钱不顾底线不惜冒着风险，竟跨界前往妖界捕杀，导致近百年来，九节狼越来越罕见，成为了濒危的妖兽之一。
  这样罕有的妖兽幼崽，会出现在这个普通的西华镇上吗……应该是自己认错了吧。
  “我喝了小姐的药……”
  本来听到自家女儿将如此价值连城的灵草大补汤喂给他人而有些生气，但眼前的小男孩在喝了半碗药后，苍白瘦弱的身上还有着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陈旧伤痕。
  有鞭伤，有棍棒伤，还有着摔倒留下的淤青。
  他惊恐地战栗着，浑身挂着湿漉漉的热汗，再度砰砰磕头。
  “仙师大人，我真的没有伤害这位小姐……请您相信我……”
  修真界是存在物种歧视的。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有族类对混血后裔的排斥是刻在骨子里的。更何况是这种小村落，见识浅薄、愚昧无知，只会把人族与妖族的后裔当成怪物、妖孽。
  而妖族对半妖存在明显的鄙视链。哪怕现在妖族没落，昔日的辉煌早已经尽数烟消云散，他们仍然觉得半妖生而弱小，不配与实力强大的妖族共存，所以这么多年，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把半妖孤立在外。
  以至于大部分的妖族在与人族喜结连理后都会选择在人界生活，都会尽可能地隐瞒自己妖族的身份，并且保护自己的幼崽不被人类发现半妖的身份。
  但这么一个平凡的小村落竟然会存在一个不会自主化形还被虐待的半妖幼崽，那基本只有另一种情况……很有可能，并非是喜结连理生出的孩子……
  沈蕙云心生怜悯，板起的脸早已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小男孩的身上。
  “你今年几岁了？你的爹娘呢？”
  “我七岁……”下意识裹进着身上温暖的外衣，贺牧昱脸颊发烫，诚惶诚恐地低着头。
  “我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我爹……不知道……”
  他越说越轻，紧握起小拳头：“我从没有见过他……”
  比妤儿大了两岁……看上去却像是只有六岁，瘦得像皮包骨一样，明显发育不良，难怪尾环都没有显出。
  这样过得凄苦的孩子怎么可能会伤害妤儿呢……
  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沈蕙云不再多问，将他温柔地从地上扶起：“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不要说出去。妤儿昏迷与你无关，你不必感到内疚。她心地善良，以为你是普通的小猫咪想要收养你，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是……”没想到仙师大人亲自扶起他，还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除了小女孩外这是第二个对自己这么温柔的人，贺牧昱受宠若惊。
  在坐到椅子上后，他悄悄地瞟了一眼正和侍女对话的仙师大人。
  他从未见过如此温柔漂亮的人……一身白衣如同天仙，小女孩有如此容貌完全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修真者，贺牧昱更加诚惶诚恐，觉得自己的目光像是亵渎了这位尊贵的大人。
  就在贺牧昱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时，沈蕙云递来了一套小孩的衣服。
  “这是我女儿的衣服，可能有些小，你将就穿一下吧……”
  “多谢仙师大人。”贺牧昱在帘子后面换上的衣服。
  贺牧昱虽是瘦骨如柴，比同龄的七岁孩童明显矮一个个头，但从小体弱多病的陆妤也比同龄人瘦小，所以陆妤的衣服在贺牧昱身上是明显偏小的。
  裤子只到小腿，衣服也露出了肚脐……但沈蕙云给女儿穿的衣物都用着最好的锦衣绸缎，所以从小穿着粗衣麻布的贺牧昱只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柔软丝滑，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
  是他从未体验过，这辈子也没可能再次穿上的华贵衣服了……。
  然而望着手里自己刚刚披着的外衣，仙师大人那么尊贵的衣物竟已经染上了自己身上臭臭的体味和肮脏的印子。
  贺牧昱又窘又迫，颤颤巍巍地就要再次扑通跪地时，就见一道明亮的光芒闪过，自己弄脏的衣服瞬间变得干干净净……
  贺牧昱目瞪口呆，一直惶恐低垂着的眼睛因为眼前的场景睁得大大的，闪烁着非常纯粹的崇拜明亮的光芒。
  仙师大人只是掐了一个法诀，就能把脏衣服变得那么干净，比他洗得还干净……
  好厉害啊……
  如果他也能学到那么厉害的法术……
  没想到自己妄想这么严重的贺牧昱如梦初醒，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眼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察觉到小男孩的小动作，沈蕙云将桌上的药膏递了过去：“这药膏给你，回去也别忘了上药。”
  “多谢仙师大人，多谢仙师大人。”
  想到半妖艰苦的未来，她又叹息一声，拿出了一点碎银道：“买点新衣服，好好照顾自己。”
  【系统正在重启中——警告！目标人物离开——目标人物离开——】
  自出生以来，贺牧昱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善意。他双手捧着药膏和碎银，眼中含泪，觉得自己今日遇到了大恩人……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报答她们，在回家的路上不断地祈祷着希望仙师大人的女儿能快点醒来。
  盛夏时节蝉鸣声声入耳，就听到沁凉的溪水边传来一阵阵喧闹的童言童语。
  早已成为家中劳动力的贺牧昱已经失去了玩耍的资格，小时候也曾有过玩伴但都被大人们用一种嫌弃的目光驱赶着，村子里流言蜚语四起，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朝他走近了。甚至，成为了村里小霸王任意欺凌的对象。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赤着脚在溪水里追逐打闹的同龄人们，就见其中一个男孩发现了自己，朝着他挤眉弄眼地吐舌做鬼脸，就是早上带头欺负他的人。
  另一个吃着西瓜的小女孩顺着目光望去，指着他身上的衣服窃窃私语。
  那个西瓜就是他们抢了他的铜板买的……
  生怕被他们缠上再受到欺负，贺牧昱不再多想，立刻抱紧怀里的箩筐快步地朝着家中走去。
  “小兔崽子，叫你去买酒你死哪里去了！”
  刚刚踏入家门，一个空酒瓶直直地朝他的脑袋砸了过来。贺牧昱条件反射地一躲，下一秒就见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嘶吼着拿着根棍子冲了过来。
  “小兔崽子，你还敢躲！”棍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贺牧昱的身上，面目狰狞的中年男人浑身酒气，骂骂咧咧道，“竟然野在外面三个时辰！”
  贺牧昱心中突突直跳，不再敢躲避，惊恐地解释道：“外公……我回家的路上，被马车撞了……”
  今日一早，贺牧昱拿着外公给的十个铜板出去买酒，谁知碰到了一直欺负他的那些人……
  他并不是打不过他们，最初也曾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但他们很快就叫来了大人们，他的反抗立刻遭到大人们更肆虐的毒打，就连他外公得知此事，也是把他捆绑起来负荆请罪。
  所以他们变本加厉，这次嬉笑地抢走了他的铜板，还害他被马车撞到……
  现在他手里买回的酒全是用的仙师大人的银子……
  从贺牧昱手里抢过箩筐，察觉到他身上不同寻常、华贵感十足的衣服，贺昊伍又拿起棍子，对着他脑袋狠狠地揍了两下：“你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你偷人家衣服还是偷用我的钱？！”
  这一回，贺牧昱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吃痛地捂着脑袋蹲下了身。
  “外公……我没有偷衣服……也没有偷用钱……是好心人见我受伤，浑身是血……把她女儿的衣服送给我穿的……”贺牧昱下意识地隐瞒了对方是修真者的尊贵身份。
  在贺昊伍骂骂咧咧声中，被砸得满脸是血的贺牧昱，默默地收拾完满地的碎酒瓶。
  直到夜深人静，喝醉酒的外公呼呼大睡，洗完碗的贺牧昱悄悄地把藏在鞋子里的碎银藏在了院子角落的泥土里。
  随后，将自己收到的新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找了根干净的绳子晒在了院子里。然后偷偷瞥了一眼依旧深睡的外公，他拿出药膏涂了涂自己身上的伤口。
  第二天，贺牧昱早早地起床开始准备早饭，发现整个人神清气爽，昨日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
  紧接着，下地干活，一整日忙得晕头转向。
  等他端着晚饭离开厨房时，就见晒在院子里的衣服不见了！
  “外公……”踌躇了半晌，贺牧昱鼓起勇气地询问，“我昨天的衣服……”
  “卖了。”贺昊伍无比厌烦地挥了挥手道，“反正也不是你的尺寸，村长孙女喜欢，卖给他家了。”
  这套衣服一共卖掉了一两银子，贺昊伍觉得还有些亏，但卖村长一个人情。
  听闻恩人的衣服被卖，贺牧昱眼睛一红，第一次反抗道：“为什么把我的衣服卖了……这是恩人送我的衣服……”
  “卖就卖了，哪有什么为什么！别人送你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被顶撞的贺昊伍怒气冲冲，面目狰狞地吼道，“白养你那么多年，卖你一件衣服怎么了！小兔崽子你皮痒了是不是！”
  微弱的反抗换来了一顿毒打。甚至晚上喝醉酒的贺昊伍胡言乱语发酒疯时，正默默洗碗的贺牧昱平白无故又挨了一顿打。
  “都是因为你，我女儿才死的！你这个扫把星！滚，看见你我就晦气，当初就该掐死你！你这个扫把星杂种为什么不死！”
  脖子被一双大手狠狠地掐紧，外公双目赤红，如同刀子闪着仇恨和怒火，在他身下无法呼吸、拼命挣扎的贺牧昱渐渐地松开了手。
  泪水无法控制地从眼角流淌而下，贺牧昱就想这么死掉算了……
  反正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活下去，自己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上。
  然而自己期待的死亡并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只听一声惊恐的尖叫，自己被一把甩在了地上，尾巴也因为剧烈的甩动狠狠地砸在了脸上。
  在濒临死亡时，自己竟然又变成了怪物……
  ——小猫咪，你有主人吗？没有的话，我可以养你吗……
  ——你生病了……需要吃好多好多药，我可以照顾你……你不要因为自己肚子秃了一块毛而自卑，全部都能治好的！而且我爹爹和娘亲可厉害了呢，你跟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欺负！每天都能吃好吃的，我养你呀！
  蜷缩在角落里，贺牧昱呜呜大哭，而同一时刻，绑定错宿主的系统也在嘤嘤大哭。
  【系统哥哥，你说得慢一点好吗……我听不懂……小可怜是什么意思呀？】
  系统哭得更凄凉了：【别叫我……系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