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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作者:诗槊字数:8787更新时间:2024-01-07 00:57:55
  他羞怒之下将桃花饼夺了下来,扔到旁边的墙根处。这样不符合名士风度的做派,万不能被旁人瞧见了去。他仍昂首挺胸,笑脸迎人,对掀起帘子朝他招手的顾承业施礼寒暄。用宽大的袍袖将身后狼狈的小姑娘遮掩好。
  待所有的车驾离开,他才忍着背痛,俯下身,正了正云岫头上那支还算应时的粉宝石发簪。然后半蹲下身,开始系外袍上的绳结。他不惯做这些事情,打的结极乱,不经意间,他的右手碰到了她的下颌,他只觉得她在瑟瑟发抖。
  后来,父亲战死,钟氏在兵权上再无独当一面之人,朱氏也因重病随了父亲去。这是乱世,如此局面便意味着钟氏从此只能沦为第二等的门阀。那时候,他在会稽做别驾,闻得变故,兼程赶回。然而局面早已不是他一介庶子可以控制住的了。听到云岫入宫的消息,他也只对管家淡淡道,也好,少了一个累赘。
  他曾服散,著书立论,举止比往日更加简慠,声名大噪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体日益衰弱。当五石散发散时,皮肉破裂开来,鲜血侵染了白色的羽衣,潜伏在心底的莫名情绪也随之涌出。他自负才智,却猜不出这般情绪为何而生,他只好饮酒——他不是不够聪明,怎么能猜不出。
  再次相见便是在会稽郡主的生日宴上,吴国初雪,云岫和雾汐结伴捧着新摘梅花。侧门相遇,他白雪沾身,却显得比以前更加瘦削,但她似乎长高了不少。可能是没有认出自己吧,她麻利地系好袍子便趋步出去了。那份优雅稳妥,与会稽郡主的动作简直是一模一样。也是那一日,他向老吴王讨了扬州别驾一职。
  或许当初的冲动与年少意气有关,有心慕富贵有关。或许是因为他不忿,不忿有人给了她更好的结局。
  绮罗佳人的初貌仍在,只是曾经羽衣公卿的幻影,如逝水流年一般,再也回不去了。一切虚景远去,那条沾血的帕子在草丛中渐渐萎顿下来。
  第241章 穷图
  二月辛酉, 金乌初升,栖于玉栏,片刻后, 便有霞气缭绕蒸蔚,如镜台喷花, 绮罗环扇。区区五日光景, 长安城与宫城靖安,部分朝臣已归家看顾,城东的灞上战场也基本清扫完毕。
  王师与叛军的对抗不过是天光之下奔流的渭水, 但王师与王师之间的抗衡才是万流相汇处的暗潮涌动。世家与世家的纠葛,中枢与地方的权衡, 人人心里的一盘算计各自摆开,局势不可谓不险恶。
  女流、小辈、佞幸、外戚, 四种描绘加身的陆昭如今掌控禁军,为解救禁中皇帝的第一人。而关东王姓诸家、北镇的国公宿老、荆扬的后起之秀以及陇上的行台高官, 如此举足轻重之人,却不得不在这个清晨, 仰望那片异样却瑰丽的日光。
  而正是在这一天, 车骑将军陆归领皇帝诏命请人封锁潼关、武关,避不出战,并书信与北海公元丕, 请其总领雍州战事。这既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亦是对陆家安全的考虑。毕竟他与陆昭首攻京畿,已是大功加身, 实在不必再与他人争功, 强出风头。如今时节,他最重要的任务是守住长安门户, 配合妹妹完成一个权力跃迁的过渡期,维护局面稳定,不激起任何一方掀桌子。若陆昭所料不差,五月以后,各个势力都会逐一汇聚到长安附近。在此之前集中完成人事方面的安排,毕竟放眼远量,门阀执政下不可能允许一家长期的独断专权。
  这一日,陆昭也正式前往吴淼所在的丞相府参与议政。丞相府掾属大抵保持了贺祎时期的状态,以东西曹掾为首,通过调整人事来实现政治目的。而两曹在职务上则是东曹更重,毕竟东曹掌握时下两千石升迁调任的品议权,能得此任事的子弟必然是时之高选,乃是更高于中书的起家官。而西曹不过是掌公府之内的典选,出任者亲则亲矣,贵未必贵。
  陆昭前往丞相府前已悉知,如今东曹掾是先前被赐婚的薛芹,算是吴淼对于皇帝布置的呼应。而陆昭之所以来丞相府议事,也是为了行台归都后各个官员们的任职问题。看来吴淼是将陆昭的老对家薛氏摆上台来,和自己对抗。
  陆昭的到来并不是秘密,在名刺奉与吴淼后,丞相府和太尉府班底都做出了回应与布置。如今陆昭算的上是旧勋赫赫,履历上亦是无可指摘,又是西北世族首望,如果公府接应不当,就连吴淼本人都要受到耻笑。
  清晨时,便有公府属官从各处搬来大批的竹制步障,分列道旁。公府内各个办事堂间也设有竹障,将闲杂人等隔绝开,以便在主官们走动的过程中受到惊扰。
  陆昭如今虽非丞相府属官,但由于新任殿中尚书,也需向吏部上交一份阀阅。现下整个尚书省都处于空置,吏部由于谢云的离开更不复存。好在王谦仍是尚书仆射,在府门负责接送陆昭的同时,也带了一位曾经吏部的任官来接收陆昭的阀阅。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大多数人在任职前仍需在吏部挂号等待,直到尚书批复,才能就职。
  迎接陆昭的除了王谦还有太尉府长史卢琳。卢琳先领陆昭与诸位掾属见礼,随后才带着她往丞相府正堂内走去。
  陆昭也曾与此地面见贺祎,每次贺祎都是单辟一间屋室商议政事,因此她也从未见过丞相府的正堂。而吴淼行事作风与贺祎大不相同,在接见陆昭的同时也在对案上冗杂公文作诸多批示,时不时还要对周围的掾属们有所交代,与贺祎想比算是一张一驰。
  吴淼见陆昭前来也旋即放下手中政务,正式让大家与陆昭见礼,随后微微一笑道:“事务繁多,礼节难全,还请女侍中不要见怪。女侍中竟愿拨冗前来,实乃令人振奋。”
  公府掾属因世家出身自有行事风格,而吴淼身为太尉也自有公心——任何人的到来都不会因私而废公。
  陆昭连忙下拜道:“晚辈惶恐,太尉身系国事,本应日日前来请教。幸得太尉安抚众心,宿卫皆思归于王化,晚辈才能脱身,以全礼数。”
  吴淼笑着抬抬手道:“疏见未必荒于国事,勤视或许有碍政务,非常之时,倒也不必事事周详,只要大体无亏即可。”
  王谦亦陪笑道:“殿中尚书清理两宫诸苑,也是为我等辟出一片清净之地,可以筹谋国事,我等饮水当思修井之人。”
  几日下来,陆昭也发现了时人对自己的称呼多有不同。打压自己权威者,多愿以女侍中相称,以强调自己的外戚背景与女官身份。而景从者则多以殿中尚书相称,意在巩固她的权威,继而达到稳固自身利益的效果。至于太子妃一称,也就皇帝和后妃等叫叫。分封诏书虽下,但大婚之礼未成。这些人叫得如此迫切,不过是事权既不可得,占一占辈分的便宜也是好的。
  随着吴淼和王谦的相继表态,众人也随着寒暄问候了几句。随后,吴淼则回到座位上,另在自己身边不远设一席,让陆昭入座。同时其他僚属也都放下手头的事宜,准备开始议事。
  “如今京畿纷乱,流民四起,各军也不乏四周游荡就食。”吴淼既以维.稳为主,也就快速切入最关键的问题,“北海公如今已将崔谅部一网打尽,若要归镇,也理应入都受赏。因此我等也要将北镇事务理出,届时垂询北海公。此外,去年上计结果,长安也急需知晓,行台方面,还望女侍中可以出面协调,尽快将上计名目送回。”
  陆昭闻言后和手道:“上计名目纷杂,金城行台也将归都,文移迁移之事,晚辈会与王尚书等说明,必不出错漏。京畿左右,秦州已然大安,州府计目详尽。太尉若需御览,晚辈自请秦州刺史誊抄上交,以备公府随时使用。”
  吴淼见陆昭颇为合作,亦点头微笑道:“如此甚好,京畿附近本乏用地,若能得秦州支持,加以疏导,也是大善。”
  陆昭道:“如今北镇军、民皆就食于泾水,秦州虽解小渴,却难保国泰。当务之急还是要在北境设立郡县,免赋税,开放镇民户籍,使各家思归。只要能得安稳,生民自主动栖身,经营一方,倒不必事事仰赖圣贤,饱受压迫。”
  关中之地虽然繁华,但也是豪族林立,能否分出土地给这些北镇人就是个首要问题。这些北镇人常年遭受苦难与压迫,骤见繁华,未必就肯甘于屈就世家荫庇,久而久之反倒生乱。因此待春暖之后,还是要引导这些民众回归北镇,只要不强加干涉,深耕几年后,自然也是一片繁荣景象。
  一旦这批流民离开,元丕的归镇也就少了一个阻碍,如此一来,朝廷的粮草重担也就大大减轻了。与此同时,对于薛家的倚重也会骤然减少,这也是陆昭申行此举的一个重要目标。
  薛芹深知自家命脉在于何地,因道:“设郡免赋的政令,自当多仰赖金城王尚书。只是前有吏改,后有北镇之乱,如此匆忙定策,只怕有问罪之嫌,反倒使行台归都无益啊。”
  陆昭却笑了笑道:“也是巧,大尚书家郎君尚在淳化府上。昔年北镇与台中若真有龃龉,想来谢郎君愿意出面调解。先前谢郎也曾附淄川王手书,联系北海公,如今北海公南下,若需会晤,可遣谢郎,倒也不算唐突。”
  吴淼则道:“政通人和虽是相辅相成,但也有轻重缓急,北镇之事,还以政令为重。王尚书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以小人之心猜度长安。”
  先前吴淼闻言,已是心中一突,当初他得知陆家在北镇之乱中将谢颐救下,就知道陆家没安好心。谢颐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去为陆家游说,不过是因为被陆家拘禁在淳化,以北镇之乱肇始者为由加以拿捏。如果谢家出面服软,那么下一步很可能北海公会借淄川王和谢家的势力申请入都。
  众人也将利弊权衡了个遍。北镇本就荒芜,减免赋税伤害不到自己的利益。至于行台归都,他们也不关心,甚至希望行台不要太快回来,在避免自己的权力在长安扎根之前受到侵蚀。
  至于北海公方面,他们更不希望元丕与谢家达成什么共识。政令可以把北海公送走,牺牲谢家也能把北海公送走。可由于谢家仍有淄川王这一关联,一旦轻易放弃,谢家更有可能反投北海公倒逼中枢。陆家与两家都没有什么仇隙,自然没有压力。但是他们,尤其是关陇世族,却如置于火炉。如此看来,反倒不如用政令逼退。
  如果通过政令能使北镇镇民回归本地,多少也能督促北海公的归镇,大大缓解东面受到的压力。只需等王子卿等人入关,局面又会回到几家门阀共同执政的美好画面。
  不过吴淼和众人也都意识到完成这个政令的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在整个政令的参议、决议与下达其间,尚书省完整地参与。但太子也归台在即,如此一来,尚书印就必须留在长安,那么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来代掌尚书印就是大家必须推动完成的事情。不然元丕的问题永远无法解决,世家集体各自谋算,长安京畿就永远无法达到一个稳定局面。而这样一个人选,如今也穷图匕现,清晰可见起来。
  第242章 立场
  在达成某一个共识后, 众人的施力点也便有了方向可寻,关于北镇设立郡县、赋税以及相关政令旋即被加以讨论。
  为了尽快送走北海公这个尊大佛,以薛芹为首的一众掾属可谓不遗余力开出了极高的价码。原六镇地区设立朔方郡, 由北海公元丕兼领郡太守。取消镇民镇户,改为普通民户。朔方郡十年之内免去一切赋税, 但兵役仍如常, 由朔方郡各家承担。当然,还应有一些位比三公的赏赐,不过这些已经不是他们能够置喙的了。
  丞相府议事刚刚结束, 永宁殿便有人传话,请吴淼、陆昭等人入觐赐膳。
  寻常时日, 皇帝于宫中赐膳不过是将饭食送至各处,但今日特地宣诏, 想来也有要事。陆昭与吴淼不敢耽搁,即刻动身前往永宁殿。
  永宁殿外此时也有其他等候之人, 太子与淄川、渤海二王,姜绍亦在列, 众人相继见礼。元澈已有几日未见陆昭, 本想上前搭话,却见姜绍抢先一步,拉过陆昭笑语道:“这几日宫内宫外俱安, 连荒败的逍遥园一带都已肃净。吴郡琼枝扎根北庭,如今连同近畔也都不乏清风濯濯。”
  陆昭如今风头正盛,身边不乏吹捧之词, 然而面对姜绍过于热情的夸奖, 连她也是尴尬难言。姜绍也不理会其他人蹙起的眉头,开始询问起行台风物, 直到魏帝宣诏,众人才各自整理仪容,班列入殿。
  由于京畿才收复,皇帝赐膳也没有太过奢华,即便是三公也仅有一道荤菜。陆昭的菜式如今与吴淼、姜绍等人等同。只是三公多为花甲老人,即便是荤菜也是炖的极软烂的肉汤,素菜多做成羹汤。也难怪,做到三公者基本都是苍髯老者,就算是侍中等近职也都是孔昱这样难称壮年之人,膳房早已经习惯作此布置。陆昭觉得也不能怪他们,怪只能怪自己混得太好。
  席间,皇帝自然问起了京畿治安之事,陆昭也如实作答。然而话音刚落,却见元湛遥拜上座中的皇帝,道:“儿臣也有一言想禀明父皇。”
  魏帝抬抬手道:“说吧。”
  元湛既得允许,旋即出列趋步殿中,而后再行礼叩首道:“父皇,儿臣以为京畿虽安,但宫城早已残败不堪,禁军宿卫也不过万人。眼下各镇勤王,耀兵地方,与其待来日方镇相聚长安,不若暂时迁居平城。平城虽不及两京繁华,但守备充足,上可慰先祖在天之灵,下可抚六镇旧贵之心。听闻太子殿下也即将成婚,何不借此机会郊祭昭告,复我魏国旧俗?”
  元湛话一说完,众人皆放下杯盏,静默不言。姜绍甚至不乏有些局促地看向陆昭。
  魏帝却不置可否,先命刘炳替大家布菜。待气氛稍稍缓和下来后,才开口道:“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皆德居中原。屠各小丑尚惜汉甥之名,朕承天命,国祚岂能轻移?”
  所谓屠各小丑乃至西晋末刘渊。刘渊本是屠各族后裔,却为了承接汉命,篡改自己的族谱,改为与汉朝刘氏有联姻的南匈奴后裔。这看上去并不高明的政治手段,却是一个非汉政权参与逐鹿中原所迈出的第一步。这样的表态几乎是从最高层面喊出魏国仍要靠汉人,确切的说是汉人世族来进行政治融资。
  说罢魏帝又看向陆昭道:“听闻谢家郎仍在淳化县?”
  陆昭低首应是。
  魏帝叹了一口气道:“先前北镇镇民生乱到底是何缘由,你让你的堂兄速去查清。”随后又对下座众人道,“朕身体略感不适,诸公先慢用。”说完便在刘炳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往后殿去,临出门时,对元湛道,“三郎,你随朕来。”
  元湛从殿中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还是顺从地跟着皇帝与刘炳来到后殿。如今既避开众人,魏帝在房间踱步几回,忽抄起供案上一柄塵尾,猛掷向元湛。皇帝虽然体虚,但到底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那塵尾打在元湛侧颊,那半张脸瞬间生出一寸宽的红印。然而魏帝似乎仍不解气,对刘炳道:“让人杖他二十!”
  元湛虽不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但自小到大也从未受过什么委屈,见此阵仗连忙跪地求饶。
  魏帝怒极反笑,道:“你若想让我元氏命丧于此,便只管告饶。说,是谁教你作此言论?”
  元湛也吓怕了,怔了片刻,方开口喃喃道:“是五弟言道于我,京畿纷乱,不宜居住,不妨迁回平城,除此之外,不曾再有旁人了。”只是元湛也未说出全部,元洸还曾言,既然当初西郊祭祀自己曾作手书,不若直接出面主张恢复郊祀。可是这事他的父皇根本不知道,自己这种做法也颇有越俎代庖之嫌,他又怎么能够说得出口。
  魏帝听闻此言,默默坐了回去,沉吟良久,却并不觉得此事是元洸所言。平城距离渤海国太远了,他想不到元洸有什么立场来提及这件事。但另两个人的的确确是有立场的,那就是姜绍和舞阳侯。姜家原是赵国遗族,平城居其西,离原赵国的晋阳不过一山之隔,过了井径既可东入河北,而冀州刺史又是秦家的人。一旦决定将首都迁移至平城,看似摆脱了眼下世族围攻的局面,但同样意味着魏国皇室摒弃了所有关陇世族,依托的重点只有姜氏和北海公。
  这个议题如今既已在陆昭面前提出,那么陆家不得不怀疑皇室已经与北海公达成了某种协议。陆昭就必须选择是否愿意冒着得罪北海公的危险,强行控扼皇帝。可是这种问题陆昭又怎么会犹豫。一旦一个人利用皇权滋生权力,并已经做大后,必然会牢牢攥紧皇权。现在,原本一名德高望重的宗室有可能借由这次军事行动让中枢让渡部分利益,达成和解,但经由此事,局面可能会重新回到各家混战。
  魏帝深吸一口气道:“有人要打乱局面,渔翁得利。”
  此时,元湛也稍稍有所回味,然而仍担心道:“谢家小舅会无恙吗?”
  魏帝闻言冷笑道:“现在想起你媳妇家了。朕刚刚让陆侍中处理谢颐,也是要让她迅速敲定北海公封赏与归镇一事,顺便也让谢家的旧势力摩搓摩搓她。牺牲你媳妇家,能换你一条命,你且自珍吧。”说完又对刘炳道,“去,叫五郎滚进来。”
  魏帝既不在席,众人也不敢久留。二王同被宣入后殿,姜绍仍不放心,坚持要跪在殿中等候。陆昭与太子、吴淼几人一道走出。吴淼正欲离开作别,却见陆昭向太子和自己施礼道:“太子殿下,吴太尉,谢颐一事恐会牵涉羽林军中一人。谢颐擅假淄川王手书参议西郊祭祀,这份手书北海公麾下魏明曾接手过,而魏明之父乃是羽林中郎将魏允,曾受谢家恩惠。所谓诏从禁出,虽不知魏允是否有所参与,还请太子殿下与太尉批准,将魏允暂作扣押。”
  羽林中郎将统领部分宿卫,隶属于领军将军。吴淼曾任领军将军,而冯谏在贺氏宫变失败后被封领军将军,不过之后这个职位具体谁来担任陆昭并不知晓,因此要问两个人的意思。而羽林中郎将亦多从宗室与北镇鲜卑旧勋中择选,因此与北海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太子闻言了然一笑,回头又看了看吴淼道:“冯谏如今暂掌领军将军印,我这里出诏并无不可。”
  吴淼此时也会意,道:“羽林中郎将位比两千石,既涉事,臣也会出一份手令,此事便全权交由陆侍中严查。”
  陆昭亦和手道:“晚辈查清真相后,自当请询北海公。”
  西北天鸣如泻,东南天赤如血,来日雨阵迭至也好,雨过天青也罢,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太子之礼法,三公之声望,陆家之兵权,借由一名皇子的失言,谢家的漏洞以及世家对北海公归镇的诉求暂时达成了同盟。
  单论谢颐不会牵扯到北镇,再加上魏明也还不足以牵动国公与三公之尊,但如果加上六镇出身的两千石羽林中郎将,必会让整个北海公府乃至朝野正视起来。
  谢家罪大罪小,通过谢家是否会牵扯到鲜卑旧勋,北镇宿将,亦或是世家元老,长安的所有人都无法独自抉择。
  政治没有对错,利益仍需权衡,借由谢颐一事发轫,通过一个个王公侯伯话语的粉饰,便可不动声色地试探出北海公对此事的表态,进而拉扯出一个各方谈判的空间,而非长安单方面向对北海公喊话。
  只要能够借此试探北海公对世家的看法,对宗室执政的意象,那么他们便可以在避免直接对抗的前提下,最快地找出一个双方都能接收的条件。
  吴淼听到陆昭最后一句答语,心中也不乏感慨。魏帝本将这个难题单独抛给了陆昭,但是这个晚辈竟然能够抓住里面的人事脉络,让太子与自己直接避免了对陆家随后步骤的猜忌,进而转为合作,共同面对北海公元丕归镇的问题。
  政治立场的理由很重要,至于理由因何产生,是真是假,则根本不重要。吴淼宦海沉浮多年才悟得了这个道理,如今一个小辈竟能将此运用圆熟,可叹亦可畏。
  第243章 权杖
  原本定在二月初五的大朝不知因何故暂停, 宫中并无圣体沉疴之说,这让整个宫城陷入了诡秘与沉寂之中。正当众人心惊胆战地观望时局的时候,一场浩盛的春雨伴随惊雷吞噬了整个长安。
  由中书省制诏, 加皇帝印玺与尚书印,决意将三公架构改制。原先的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 改为太尉、司徒、司空, 丞相名号虽有所保留,但不会常设。而太尉吴淼转任司徒,至于太尉、司空二公之职, 眼下并无定论,仅以姜绍则加太傅, 以便其随太子启程,赶往行台。
  天地混沌, 这样一纸诏书投于朝野之中,如同夜空紫电一般耀睛夺目, 继而传遍整个大地,带来启瞆振聋的惊天巨响。
  几乎没有人知道在此前一日, 女侍中、殿前尚书陆昭曾入永宁殿, 奉上了一份案卷。这份案卷所涉之大,牵连宗室,牵连世家, 亦牵连北镇鲜卑旧勋,以及遥遥暗指着盘踞在灞桥之东的北海公与一个普通皇子可能形成的某种关联。
  所有的一切只含蓄表达了一个用意,那就是皇室与世家并不希望北海公元丕过于靠近长安。而将三公权力再度拆分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将尚书的权力, 确切的说,是将录尚书事的权力推到最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如今录尚书事的太子, 未来录尚书事的权臣,在完成了身体与信任的交付后,即将上演一场权力的交付。
  冰冷的湿气穿过檐角与廊道,卷着继袵上的白檀香,游丝一般滑入门后,继而在不易察觉的关门声中戛然而止。室内的烛火微微跳动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安静。
  “拜见父亲。”陆昭的双手平抵额头。这是自陆家占领长安宫城后父女二人首次正式相见。虽然陆振也暂居宫内,但是毕竟曾任吴王,因此许多重要的政治场合都退避不见,谨守自己少府监一职。
  陆振抬抬手,而后道:“皇帝与我们拉锯也有些时日了,该来的总归是躲不过去,关于二公问题你是怎么看的?”
  三公改制后,职能上已经出现比较大的变动。先前是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的三公局面。如今丞相之名不设,司徒继承了丞相部分职能,掌民事功课,比如核算每年各地的户口增减,查盗贼课,以及各郡官吏的考察与督导。九卿之中,司徒分管了太仆卿、廷尉卿以及大鸿胪卿。算是将部分人事监察、内政权、皇帝车马兵器的制作权、司法权以及诸侯国外藩事务权掌握在手,仍是外朝官第一人。
  这个位置交给吴淼,其军功出身和宿卫底蕴可以保证政令下发时的通畅。而与关陇等世家不和的人际关系,则可以保证在行政的过程中既不会独大,也可以稍稍抑制世家们的网联。
  而余下来的太尉与司空两个职位,一个是要留给行台的台臣,另外一个需要用来加赠北海公。虽然北海公元丕会归镇,但在前朝,太尉、司空已属于可以在外遥领的加官。
  现在,谢氏与魏氏的案宗已经被摆上台面,长安方面即将借此与北海公对话,陆昭即将出使前往灞上。所以,皇帝为了避嫌,就没有针对怎么选这个问题提出自己的意见,而是直接交到了陆昭手上。
  陆昭道:“现在呼声较高的是加封北海公为司空。司空本职掌水土工程以及相关管理的考察与监督。名义上分部宗正、少府、大司农三卿,并参议大政,实际上权归尚书,三公上下行文,受成而已。于名义上讲,宗正负责皇族事务,少府亦为皇宫后勤,多由皇室宗王担任。至于司农之任,薛公领度支尚书,谢公领大尚书,且治粟内史还有关陇何婴,早已将财政人事之权分去大半。”
  “此位若予北海公,相当于将其完全架空,只怕北海公不会满意。不过迫于压力与年龄之故,北海公或许会勉强答应。但是女儿认为此职交予北海公,短期看来或许世家受益,但是长期看来却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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