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张浩

  最先开始的情感是不解。
  张浩无法理解李梦璃这个人。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只有远去，从没有主动靠近的。
  她称自己为「冰雕刺蝟」，却又毫不畏惧的接近身为刺蝟的自己。
  丝毫不在意会被刺伤。
  除了少爷以外，还不曾有人这样强行踏入过自己的生活。
  这让他不知所措。
  也让他心生警惕。
  身为保镖的他所受的教育，是必须随时掌握局势，要洞察人心，看穿并排除危险因素，才能防范未然。
  因此李梦璃令他感到不安。
  他无法理解的存在，却反过来将他给看透。这是多么令他动摇。
  就连少爷也被她深深吸引，主动告白，正式交往。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态。
  明明，少爷一直以来都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
  张浩知道，少爷从未恋爱，是因为早已接受了自己的职责。
  听从老爷的安排，和指定的人选结婚，为家族利益奉献。
  善良而富有责任感的少爷没得选择。
  因此压抑自己，从未让自己坠入爱河。
  少爷总是如此，寧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波及他人。
  但这样的少爷却也有了改变，陷入了爱恋。这是张浩意料之外的事态。
  究竟李梦璃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少爷放下了自己的原则？
  她身上的哪一点如此吸引的他？
  张浩也不禁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好奇。
  而正是这份好奇，造成了他的转变。
  多年来彷彿冻结已久的心，如今似乎又重新开始了跳动。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除罪恶感和忠诚以外的感情。
  这份好奇却有若投入了湖水之中的石块，让水面產生了点点涟漪。
  静止不变的心一旦起了波澜，各种情感便会不由自主的甦醒。
  李梦璃总是充满了活力。
  她活泼开朗，朋友眾多。她是炒热气氛的高手，是周遭人们的开心果。人群围绕着她，就像围绕着营火。
  她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存在。
  是什么造成了自己与她的分别？
  是性别？环境？
  还是命运？
  他想知道。
  他想了解。
  所以张浩参与了她所举办的各种活动，不只是因为少爷的吩咐。
  这是他多年以来主动有了想做的事情、想去理解的人。
  他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吗？那样的自由，那样的快乐。
  那样的受人喜爱。
  「阿浩哥，你身材这么高，走在你后面就不会晒到太阳了耶。」
  一行人爬山的时候，看张浩默默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时，李梦璃就会这么说着绕回他的身后，像是在防止他掉队一般。
  「阿浩哥，你力气比较大，可以帮大家把烤架和装食材的冷藏箱搬过来吗？」
  野营烤肉时，每当大伙分工合作，只有自己因为无人敢搭话而原地发呆时，她会自然的请他帮手，令他能融入群体。
  每当眾人间聊时，若是不擅言词的张浩无意中泼了冷水，她也能即时救援，圆滑的将话题一笑带过，让气氛继续热络下去。
  张浩意外的发现，她的许多特质都与少爷相似。
  李梦璃非常可爱。
  并非只是外表，她幽默风趣，亲切讨喜，她的微笑能温暖他人，感染周围的情绪。
  李梦璃非常敏锐。
  她总能察觉到别人最细微的反应。
  每当张浩在群体中被孤立，她就会悄悄靠近。不着痕跡的带动气氛，强迫自己也站到了聚光灯下。
  李梦璃非常可靠。
  她是眾人的意见领袖，总能引导鼓舞着大家完成目标。她能给予方向，团结士气，好像只要有她在就没有攻克不了的难题。
  越是和李梦璃相处，张浩越是能看到她与自己的不同。
  看得越多，也越是明白，为什么少爷会受她吸引。
  「阿浩哥，你有梦想吗？」
  有一次李梦璃忽然这样问张浩，还拿出了一本笔记本，她称作梦笔记。
  「这上头记载的全都是我的梦想。」
  她得意洋洋的介绍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想。出国旅游、环游世界、爬喜马拉雅山、甚至是到南北极去探险。
  都是些张浩无法理解的梦想。
  「那你呢？你难道没有过什么梦想吗？」
  「没有。」
  「这样啊，还没有吗。」李梦璃给自己的回答多加了一个字，自顾自的点头。
  忽然她灵机一动，拿出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新的字跡。
  张浩低头一看，她写下的是「听阿浩哥说他找到了自己的梦想」。
  「这就是我新的梦想！」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
  「等你有了自己的梦想，记得要告诉我哦！」
  李梦璃所挑选的玩乐，往往都是户外活动。
  大多时候也都与运动有关。
  可能是因为张浩告诉过她，他除了锻鍊身体以外没有别的兴趣。
  「你什么运动都很擅长呢，真厉害耶。」她时常这样称讚自己。「爬山、游泳、骑车或打球，好像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阿浩哥，你喜欢运动吗？」
  「还好。」
  「身为保镖，果然也有练格斗技吧？你有练柔道吗？」
  「桑博。」
  「嘿——改天我们来过两招吧～」
  「不要。」
  「为啥！？」
  「你是女生。」
  「你也瞧不起女生吗！」李梦璃竖起眉毛。
  「不是。」张浩横了她一眼，淡淡的说。「我永远不会对女生动手。这是原则。」
  「绝对不会？」
  「绝对。」
  「无论如何都不肯？」
  「我寧可死。」
  「哼哼——很有骑士精神嘛。」
  「而且……」
  「而且？」
  「你是少爷的女友，这样不好。」
  虽然他说的很简略，但和他相处这段时间，李梦璃总能比其他人更善于解读他的话中含意。只见她脸上微微一红。
  「也是啦，我可不想让学长认为我是喜欢跟别的男生肢体接触的不检点女孩。」
  平常明明就大剌剌的，偶尔忽然展现这样女孩子气的反差，总让张浩感到奇妙。
  「话说回来，阿浩哥，既然你没有特别喜欢运动，为什么又要这么坚持不懈的锻鍊身体啊？」
  「因为工作。」
  如果是以前的张浩，大概这四个字就已经结束了话题。
  但不知为何，可能受到了李梦璃的影响，他的话也稍微变多了那么一点点。
  「还有，我讨厌软弱的自己。」
  李梦璃教会了张浩许许多多的人情世故。
  这一点他很感谢她。
  却也埋怨她。
  因为她让自己產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也让自己想起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张浩想起了，自己为何一直以来会这么压抑着感情。
  那是他儿时的记忆。
  过于久远，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的本名。
  他年幼时生长在破碎的家庭。
  父亲是个无赖，整天游手好间，借酒浇愁。发起酒疯就会对他与母亲拳打脚踢。
  是个十足的垃圾人渣。
  但母亲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他，只是一直默默承受着。
  年幼的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爱情。」而母亲只是哀伤的这么说着。「有一天你也会爱上某人，那时你就会懂。」
  他一点也不懂。
  有一天，父亲下手过重，母亲就这么被活活给打死了。
  父亲进了监狱，而自己被送往育幼院。尔后又辗转被张家给收养，才获得了张浩这个名字。
  母亲直至死前也不曾埋怨过父亲。
  无法理解。
  张浩从来都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东西绑死了母亲的命运。
  他只记得母亲说过的那句话。
  「因为这就是爱情。」
  就是这句话，成为了捆绑张浩往后人生的诅咒。
  爱情两字，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成为了永远无法理解的恐惧。
  他害怕爱上别人，也害怕被爱。
  为此他压抑情感，与他人划下距离。
  从此封闭了自己。
  时间久了，他连理由也早已忘记。
  直到遇见了李梦璃。
  这个和母亲一样，令他感到无法理解的女人。
  这个女人唤醒了他尘封在心底最遥远边角的这份记忆。
  也因此唤醒了他压抑已久的感情。
  他这才知道，原来长久以来压抑的感情从未消失，只是不断的在累积。
  一点一点，经年累月，一旦被点燃，就如野火燎原。
  这是张浩人生中前所未见的巨变。
  他已经无法再对自己的情感视而不见。
  即便想逃，也只像一个人想甩掉自己的影子一般。
  徒劳无功，荒唐可笑。
  ……
  「为什么？」张浩问。
  少爷停下了正在弹奏的钢琴，一脸讶异。
  「什么？」他反问。
  「少爷为什么选择跟她交往。」
  「……你觉得我不该选她？」
  「明明一直以来都压抑着自己。为什么事到如今才？」
  少爷沉默了一阵，望着张浩，嘴角微微勾起。
  「你的话变多了呢。」他的微笑之中带着宽慰和惊喜。「而且真难得，你会主动问我问题。明明一直以来都只会被动的听我说话而已。也许这就是我选择她的理由，因为她会带来改变。」
  「改变不都是好的。」从张浩的感受来看，反而都是惨痛的。
  「但改变使人抱有希望。」少爷低声说。「没有希望的人生，太难走下去了。」
  「少爷打算，反抗老爷？」
  「……」
  「毕业后也打算，维持这段关係？」
  少爷叹气。
  「你知道我没得选择。」
  「註定要终结的关係，只是徒增对双方的伤害。」
  「……想不到你话变多了，还变得开始会说教了。」
  「如果是真心的，就该为对方的幸福着想。」
  「你也开始会说些漂亮话了嘛。」
  「是否至少，该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少爷的声音逐渐放大。「告诉她，这段关係是有期限的？告诉她我註定要和她以外的女人结婚？告诉她我一直在欺骗她，只是在单方面的在玩弄她的感情？」
  「告诉她，您并不想伤害她。」
  「在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就已经伤害到她了！」
  少爷一拳搥在了琴键上，发出刺耳声响。他瞪视着张浩，然而眼神中比怒意更明显的，却是愧疚。
  「我知道……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想立刻醒来……」
  少爷轻声呢喃，有若梦囈。
  「多一分一秒也好，我都想继续沉浸在这梦里……」
  张浩望着他，只感觉胸口像是被一隻无形的手给掐住了一般。